二月河

　　南阳日报·社会早刊２００６年７月３日载，南阳市卧龙区王村一位考生蒋多多参加高考，在高考试卷上直率地谈了自己对高考的看法。她用双色笔答卷，“违规”也是全方位地违规。

　　我无缘见到她的试卷全文。从报纸上摘引的零星语句，她的文学功底是相当的好：

　　星星只有在自由自在的天空才能发光，到了地上就成了冰冷的陨石。

　　世界上没有垃圾，只有放错位的资源。因为人人都有不同的兴趣，把他的兴趣发挥出来……

　　——这都是很理性的思维，很放犷的语言，是对高考应试制度的思辨。

　　她理所当然地被判为零分，那是“法理”。可以这样判，但只要她说的是实话，是在讲道理，就还得回到桌子前探讨这事。蔡元培说过“多歧为贵，不取苟同”的话。现在高考已经过去，万千家长、学生都从焦虑与不安、期待与希冀中解脱了出来，但蒋多多提交的这个考卷，应该由我们的社会学家来回答了。蒋多多说：“所以，我要通过故意违规让人们发现高考缺陷，去改正，去创造更完善的方法，我相信有。”这话说得明明白白，她所期待的只是：她愿意以自己的牺牲，换取健康优良的高考“筛选”制度。她的“错误”有多大？但是，但是……她提出的课题太大太大了，也太难太难了。

　　我们现在的考试制度本质上是沿袭了中国隋唐以来的科举考试，是沿袭不是沿革。我们所做的，是废止了八股文，换上了命题或不命题的作文而已。改卷有改卷的规矩：审题、内容、逻辑、字迹……方方面面都有详明的判分标准，这也与科举考试的“破题”起、承、转、合、逻辑、字迹……评判“勒红”或圈点，考官们也是依样葫芦。蒋多多既然在高考试卷上大肆狂言，她被“勒红”也就是必然的事。

　　那么蒋多多所提出的“创造更完善的方法”有没有呢？很遗憾，没有。而且在短的历史时期，可能会有所改良，不可能有革命性的“方法”出来。

　　其实，现今使用的这种考试制度，中国的政治家们早就发现了它的弊端，早就在试图让它“革命”一下了，但在清代以前，似乎是越改越反动。

　　八股文最盛、最完善时是明朝。我们不用去查教科书，只要看看《儒林外史》就什么都明白了。汉、晋是“九品官人法”，依门派、阶级地位有显宦或显儒推荐，由专门的部门酌情选拔授职。后来发现这样考试，人才圈子愈来愈小，是“近亲”选拔。到隋唐实行科举考试，寒门秀士有资格和贵族子弟一样入龙门考试，科举就有了一定的人民性，作为李世民，他的初衷不过是“一网打尽天下英雄”，他自认是达到了目的，这目的虽然自私，然而这方法却是“公器”效应。那时考试不是八股文，文论诗词都用的。相对地，考生的才能也还有地儿张扬发挥。这个方法虽好，但问题很快就出来了，“诗无达诂”：文学艺术的东西没有判断衡量的尺码标准，而“取士”是不能没有标准的。于是到明代，专门扣开“龙门”的“敲门砖”应运而生。

　　八股文的糟糕之处从戊戌变法说到现在了，它的“臭”是早已令人掩鼻皱眉了的。我想从另一面谈：八股文不失为训练文人从政的一种有效操练。首先，八股文不讲灵动性，而讲“理”、“法”与“度”，都是逻辑性的东西，练八股文可以培养考生的“规矩”思维；其次，八股文是“代圣贤立言”，考生就必须绞尽脑汁去研读“圣贤”原著，对树立他的世界观是有增强作用的。说这些，也许有些人嗤之以鼻：那有什么用处？没有用处吗？你可以随便找一位将军问问，班排每天整理内务，被子叠得豆腐块一样，部队每天早操、会操、走队列、甩正步——那有什么用处？一定的形式代表一定的内容，行伍如果不训练，“不成行伍”，别说临战，平时也会把部队带垮。窃以为文人弄八股，其实有“文场甩正步”的意味。

　　鲁迅说八股文是敲门砖。他没说过门未敲开前此砖无用。

　　所以，我认为应试的这种形式，并不是一无用处，明代的海瑞、张居正、史可法、况钟……都是八股高手罢。然而八股基本点上说是反动的，有点用处，基本无用。敲门砖用过就扔了，考过了谁还清夜孤灯再去摆弄那些“高考指南”？

　　清康熙作为个人，他是有些开放思想的。他诗词、书法、音乐、医学、外语、数学都有极好的造诣。他曾下令停止科举八股文，但不久又恢复了。这说明他认识到了这种考试的“无用”，是他聪明之处；他恢复，是他也没办法，找不出代换法门。

　　我手头有一本当年士子八股的选本，全都是陈词滥调。这种东西当年充斥全国，名叫“高头讲章”。《儒林外史》中马二先生游西湖，他看见书摊上摆着自己的选本，问了问，卖得不太景气，很有点扫兴。我的这本幸存下来，大约是这本书的原主比较阔，不屑用它“出恭”，或是谁家拿它垫灯台因而未当废纸卖了罢。再看看现如今书店里，街上昏夜小灯小摊上摆放的这些“高考指南”、“高考状元试卷”、“高考文章选”……年年都出，层出不穷。我有时会偷笑：再过若干年，这种东西会被打纸浆吧！因为人们揩屁股有卫生纸，用它包东西，又嫌它含铅不利健康，扔掉则污染环境，只有作再生纸的出路了。

　　敲门砖是起过作用的，它“操练”过考生，它公平地帮考生进北大、清华……进去了，要永久扔掉它，进不去，或许还要用。

　　如此而已，“而已”而已。

　　《人民日报海外版》 (2006-08-21 第07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