怀着崇敬的心情,我走访那一条静静流淌在南阳盆地的二月河。
二月河其人,颇有些传奇色彩。在82年红学研讨会上拍案而起,一个无名小卒脱口而出“康熙由我来写”;记忆力特强,一个早上背会老三篇之类的逸事早已传诵世间。但他一门两烈士,父母都是立下过战功的抗日英雄,这些却鲜为人知。
应该说,二月河从父母处受益良多。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高强的智力、敏捷的思维,又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刚强坚毅的胆略。然而这样杰出的双亲却为那个时代所限,虽创了功业,仕途上却屡有蹉跌,只因“阶级成分”是富农而已。这大概就是先生奋发向上最原始的动力,“他们没做到,我要做”。
常人往往不明白,蜗居在几平方的斗室中忍耐着严寒酷暑,二十年如一日地伏案苦写,甚至胳膊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茧子,支持着二月河的精神动力何在?就曾有朋友不解地问我:“他在开始写作的时候就相信自己一定能成名吗?”但是怀着这样的疑窦转问先生,先生却毫不含糊地声明,他在写作的时候从未觉得吃苦,“跟吃苦都不搅”。恰恰相反,先生在写作中得到的愉悦感,远远凌驾在苦痛之上。
这愉悦,或许正生发于寂寞。先生曾谈到生活中,可与坐谈者寥寥,看他那时的神态,真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味道。这种强烈的寂寞感,促使他把所有的精神气力倾注到作品中去。没有可资谈话的对象么?好的,一支笔,一叠稿纸,就可以和自己的作品倾谈古今。功名利禄倒在其次,最重要的,在这一刻,先生不再是孤独的。
82年立志写康熙,85年出版《康熙大帝》第一部《夺宫》的二月河,相比起来虽出道年月尚浅,还不象金大侠一般“凡有华人处,必有金庸作品”,但也称得上“天下谁人不识君”了。谈到对读者的反馈,先生坦承,比起专业评论家,自己更加看重普通读者的意见。不是说忽视专家的意见,只是“工薪阶层拿钱买书,更值得尊敬和重视”。先生所得荣誉多矣,但他最重视的两个奖项,一个是美国的“海外最受欢迎的华人作家”奖,一个是香港中学生评选出的读书奖。前者是依据图书馆借阅率、书店销售率、读者投票率等多种调查结果评出的奖项,自然最能直接体现读者的意向;后者呢,恰说明了中学生年龄段的年轻人对先生的作品也能读得懂,并且喜欢读,这可着实叫先生欣慰。
大约是在《康熙大帝》刚刚完稿后,当有人问到先生自觉最象他书中哪个人物时,先生回答“伍次友”。二月河书中,每多隐于幕后为帝王师的谋臣,如伍次友,如方苞,如邬思道。当时先生自比伍次友,还道是后几个人物形象尚未成型,只有拿已写出的人物做比。但细想想,比起“机算阴谋遭鬼神之忌”的方苞,比起自认“阴谋家”的邬思道,铮铮铁骨中带着清高出世的伍次友,怕才是“理智刚烈,心地慈软”的二月河心目中理想的寄托。至今难忘《康熙大帝》中这样一个细节。曾为康熙帝师傅的伍次友被吴三桂所擒,要逼问他康熙对抗三藩的战略。伍次友笑问押解他的从人:“你见过国士之风么?”言毕毫不犹疑地蹈水自尽。
30岁之前读完了二十四史,37岁才立志写小说,44岁方始成名的二月河,他的前半生都是在“厚积”。和二月河先生交谈,常常会同时惊佩于他对人情世事的洞察和不汲汲于名利的崖岸高峻。这两种品质,本来颇有点互相排斥的。纵然其貌不扬、边幅不修,但言谈间自有雍容气度在。这气度,大概就来自对人生的深刻思考和立足历史的高瞻远瞩吧。先生身边的密友,往往笑称他“皇上”,这,不单单由于他是因帝王系列扬名于世的。
准确地说,二月河本人对“帝王系列”这个说法是不大赞同的。早在几年前,他就将自己五百万字的煌煌巨著十三卷定名为“落霞系列”。究其寓意,是比拟康雍乾三朝盛世虽如天边落霞一般灿烂华美,然而毕竟已是日薄西山不可逆转,总不过回光返照而已。
先生自小居于黄河边,听得满耳轰轰发发的涛声,对黄河别有一分眷恋之情。因此他就将康雍乾三部书比做黄河:《康熙大帝》如冲波逆折的上游,“以传奇风格构思小说的正当矛盾冲突”;《雍正皇帝》如九曲十八弯的中游,“斗争有戏,过瘾”;《乾隆皇帝》如一漫平川的下游,“从社会人文角度思索更多一点,长河到了下游,江面宽阔,波澜不惊,但旋涡都在水下”。到了乾隆末季,看起来依旧壮阔,但江河日下之势已是一览无余了。
这也正是先生创作的本意。曾有人质疑:“二月河津津乐道于宫闱政变和政治斗争,是否对封建主义和封建帝王褒扬太过?”先生认为不是的。他自认创作中“有一定的自然主义倾向”。描写重于评论。“作家应该提出社会问题,但没有解决社会问题的义务和责任”。三部著作,之所以定名“落霞”,正是想开宗明义,点出清朝这个封建社会由成熟到腐烂的必然趋势。先生对我们文化中积淀的一些陈腐的东西可谓深恶痛绝,他说:“封建制度是既温情脉脉又残酷无情。”可怕的是“非常容易被人接受”。“中国含蓄的虚伪,就象中药一样,什么病都治,什么病都不治。”
读二月河的作品,往往惊叹于他对清朝社会描写的细致入微、栩栩如生。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从何而来?典籍资料书店里都可买得到,历史小说多了去,二月河作品高屋建瓴之处在何?先生强调,写历史小说一定要多读志书,读前人的笔记、日记。现在人读史书,多喜欢读故事性强的列传,本纪,但是只读这些,只能写出故事梗概。志书笔记与之相较,虽然枯燥无味,但是能最真切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世情百态。举个例子说明,一个铜钱在清朝值多少“钱”?先生笑着说,一个铜钱,可以买两个窝窝头,这是他从清人笔记中查阅到的。这样写到文章里,真实感便跃然而出。更重要的,这些琐屑小事折射出的,是国计民生。经济决定政治,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。
问到先生的近况,先生又点上一支烟,目光变得深沉凝重:“一个冷的作家到一个热门作家,我觉得受了腐化。社会捧我到不可承受的高度,世俗的东西使我漂起来了,做了不该做的事,具体又很难摆脱……这些有时需要一点,但总体是有害的。”随之又爽然一笑:“我还是理性健康的,始终明白我在做什么。”
临起身时,言犹未及地追问先生对网络上一些比较激烈的评论有何看法。先生宽厚地笑着看我:“现在谁说我啥我我早已无所谓了,孩儿。”